Saturday, February 19, 2011

2011/2/19 每周一讀 : 情人節, 忘掉種過的花?


(From 明報通識網LIFE 2011年2月13日)

Dear C,

那天閒聊,你問我情人節快到,會否買花,也問我最近到底讀些什麼書。當天兩個問題我都支吾以對,要說清楚不容易。後來幾天我想,其實兩個問題糾纏在一起,就決定寫封電郵給你。在說下去之前,先說兩件小事。

年前座談會上,曾聽到一位教授提出非常浪漫的隱喻﹕英語裏flower這個字指稱的事物根本不存在,世上只存在flowering,只是我們總不在意,花開花落只能存在於永恆不止的過程中,花與周遭的一切環境互動,從來沒有停頓下來。這個說法當然是為了突顯社會科學近年重視的動態,但卻讓我想到,相對於這個浪漫的語言遊戲,一朵朵被切割下來的「flower」,難道不是異乎常態而不浪漫嗎?對了,早上才在報紙讀到,今年每支玫瑰的售價又怎樣創新高。

第三世界湖泊污染

另一件小事。在同一年的情人節前夕,我在新聞上讀到肯尼亞的種族暴力事件,新任總統在問題選舉勝出後,反對黨與政府的衝突演變成種族殺害,數十萬人被迫搬離國境避難。在一個叫Naivasha的小鎮裏,原本在這段時間要日以繼夜在溫室裏摘玫瑰的男女(其實女性佔了九成),有的躲在家中,有的早就遠走,誰還要冒險去摘花?剛好我身在倫敦,而肯尼亞出口極多玫瑰到英國,就因此觀察到一宗遠離發達國家經驗的政治事件,如何因為情人節的商業元素,傳到許多英國人耳中。聽說,除了讓許多情人大為緊張,也有不少消費者由此才首次知道,自己平素買來表達情意的花束來自何方。其實,Naivasha每年在情人節為歐美生產1萬公噸玫瑰,它最重要的湖泊早就被種植行為嚴重污染。

對了,先答你,我不會在那天買花,卻很想知道朋友(的情人)們抱著的花束來自何方。我好想知道,它們來自肯尼亞、哥倫比亞、烏干達、馬來西亞,或是雲南(這些都是近年大量出口玫瑰的地方)?我讀的不是研究流水岩石的地理學,在我的領域裏有許多學者追蹤不同商品的來源,接觸製成商品每個階段中投入的勞工,他們喚這研究作全球商品線路(global commodity circuits),希望了解所謂的全球性生產,是怎麼一回事。我也是從相關文章,才知道鮮切花業(cut flower industry)這名字,太後知後覺了。讀書時常提到這樣追蹤,是為了讓消費者目睹商品時想到遙遠的陌生人。我想,看到用來表達最私密愛意的玫瑰時,想到他方的陌生人,會是怎樣的複雜情感?但看來在歐美許多情侶都「克服」了,所以一堆Fair Trade和認證品牌近年才遲來的盛行。

採花溫室變農藥毒氣室

你知道我不喜歡那些cliché,但我倒是認同「愛是自私的」這句。它說得太準確,不然,何以這樣大量剝削勞工的商品,遠不及咖啡、可可和其他農作物等受關注(「血鑽」是例外吧。而且,很可惜在香港不怎找得到Fair Trade花束)?還是因為花朵看起來太「自然」,特別不易望出生產的痕跡? 那些典型的生產血淚,像壓榨薪酬、情人節前夕工時長得離譜、大量童工參與等,與其他來自遠方的商品情況相若,你大概聽說過吧,我也不多說。但鮮切花(尤其是玫瑰)的物質特性讓生產過程擠出別樣的血汗,與花這符號往往指向的幸福背道而馳,很諷刺。種花,也可以很富士康的。

花是高度農藥密集的作物,研究指加在它們之上的化學物肥料、殺菌劑(fungicides)、線蟲劑(nematocides)等,往往是灑在食用植物劑量的五十倍。大概許多人會說,反正不是吃下腸胃,這又有何干?問題恰恰就在它不被吃進脾胃,相比蔬果,各地關口檢驗時根本不太在意花卉表面殺蟲劑的濃度,而相關的法例監管亦特別寬鬆;這其實意味著超過三分一在富有國家早已被禁的藥物,都會在批量生產鮮切花的溫室空氣中積聚,典型的溫室勞工會吸入多達 125種化學物。這個周末之前,大多出口玫瑰花的溫室都在進行摘花清理包裝前二十四小時的薰蒸(fumigation)過程,氣體農藥填滿種植空間。大量被訪問的婦女勞工指她們不但沒有完備保護衣物,而噴灑的農藥濺在身上是家常便飯,因為要趕及節日死線,她們一邊摘花,薰蒸一邊進行,猶如處身毒氣室。農藥為他們帶來的症狀不勝枚舉,尤其對女性的生殖有嚴重傷害。在市場策略和媒體中被推廣的意識,「收花的女人最幸福」,無不是建立在摧毀另一群女性的幸福之上。

近年冒起的「大國」都相繼在出口玫瑰分上幾杯羹。猜對了,有印度,也有中國。世界知名的印度裔生態女性主義行動者Vandana Shiva就指摘花卉業的資源若用在糧食生產,印度可出產多四倍食物,並指發展中國家投入資源為富有國家生產奢侈品,可說是一種「農業種族隔離」(agricultural apartheid)。而雲南在中央高度重視下,漸漸成為玫瑰花的世界工廠,又是另一個故事了。說了這麼久,還未談到玫瑰的刺。在雲南掙取200塊月薪的女工,日復日的工作包括用雙手,一根一根拔去玫瑰所有的刺,去了刺的花束更輕也可排得更密,是為了降低運輸費。刺去得徹底是「強國品質」的又一標記, 在別的地方往往沒有這工序(或交給機器);競爭力是這樣煉成的。路過花店,不如細看一下玫瑰的枝?在香港,好像特別不易追溯花的來源。

前些年,讀過一個關於玫瑰的故事,是李維怡寫灣仔的「一個佬」。這個佬在利東街長大,小時候可以在唐樓窗台種一盆盆玫瑰。好景不會每日常在,後來因灣仔到處高樓升起,照在花兒的陽光每天少了四小時,這個佬的玫瑰也像利東街的囍帖舖一樣消失。原本我還想說,與其在花店買來與幸福二字相去那樣遠的商品,不如自己種植,但想到這故事,就不知怎樣開口。或許買一本《小王子》作禮物?至少書頁中,連在泥土裏的玫瑰會流淚,得見真實的感情。

祝情人節快樂!

Sampson

2011春

No comments:

Post a Comment